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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塑生命的人

发布日期:2021-04-09浏览量:

再塑生命的人

海伦.凯勒

老师安妮·莎莉文来到我家的这一天,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。那是 1887 年 3 月 3 日,当时我才六岁零九个月。回想此前和此后截然不同的生活,我不能不感慨万分。

那天下午,我默默地站在走廊上。从母亲的手势以及家人的来去匆忙中,我猜想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。因此,我安静地走到门口,站在台阶上等待着。

下午的阳光穿透遮满阳台的金银花叶子,照射到我仰着的脸上。我的手指搓捻着花叶,抚弄着那些为迎接南方春天而绽开的花朵。我不知道未来将有什么奇迹会发生,当时的我,经过数个星期的愤怒、苦恼,已经疲倦不堪了。

朋友,你可曾在茫茫大雾中航行过?在雾中神情紧张地驾驶着一条大船,小心翼翼地缓慢地向对岸驶去,你的心怦怦直跳,唯恐意外发生。在未受教育之前,我正像大雾中的航船,既没有指南针也没有探测仪,无从知道海港已经临近。我心里无声地呼喊着:“光明!光明!快给我光明!”恰恰在此时,爱的光明照到了我的身上。

我觉得有脚步向我走来,以为是母亲,立刻伸出双手。可是,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,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。我似乎能感觉得到,她就是那个来对我启示世间的真理、给我深切的爱的人——安妮·莎莉文老师。

第二天早晨,莎莉文老师带我到她的房间,给了我一个布娃娃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柏金斯盲人学校的学生赠送的。衣服是由年老的萝拉亲手缝制的。我玩了一会儿布娃娃。莎利文小姐拉起我的手,在手掌上慢慢地拼写“doll”这个词,这个举动让我对手指游戏产生了兴趣,并且模仿着在她手上画画。当我最后能正确的拼写这个词时,我自豪极了,高兴得脸都涨红了,立即跑下楼去,找到母亲,拼写给她看。

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在写字,甚至也不知道世界上有文字这种东西。我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模仿莎莉文老师的动作而已。从此以后,以这种不求甚解的方式,我学会了拼写“别针”(pin)、“杯子”(cup)、以及“坐”(sit)、“站”(stand)、“行”(walk)这些词。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名字,这是在老师教了我几个星期以后,我才领悟到的。

有一天,莎莉文小姐给我一个更大的新布娃娃,同时也把原来那个布娃娃拿来放在我的膝上,然后在我手上拼写“doll”这个词,用意在于告诉我这个大的布娃娃和小布娃娃一样都叫做“doll”。

这天上午,我和莎莉文老师为“杯”和“水”这两个词发生了争执。她想让我懂得“杯”是“杯”,“水”是“水”,而我却把两者混为一谈,“杯”也是“水”,“水”也是“杯”。她没有办法,只好暂时丢开这个问题,重新练习布娃娃“doll”这个词。我实在有些不耐烦了,抓起新布娃娃就往地上摔,把它摔碎了,心中觉得特别痛快。发这种脾气,我既不惭愧,也不悔恨,我对布娃娃并没有爱。在我的那个寂静而又黑暗的世界里,根本就不会有温柔和同情。莎利文小姐把可怜的布娃娃的碎布扫到炉子边,然后把我的帽子递给我。我知道又可以到外面暖和的阳光里去了。

我们沿着小路散步到井房,房顶上盛开的金银花芬芳扑鼻。莎利文老师把我的一只手放在喷水口下,一股清凉的水在我手上流过。她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拼写“water”——“水”,起先写得很慢,第二遍就写得快一些。我静静地站着,注意她手指的动作。突然间,我恍然大悟,有一种神奇的感觉在我脑中激荡,我一下子理解了语言文字的奥秘了,知道了“水”这个词就是指正在我手上流过的这种清凉而奇妙的东西。

水唤醒了我的灵魂,并给予我光明、希望、快乐和自由。

井房的经历使我求知的欲望油然而生。啊!原来宇宙万物都各有名称,每个名称都能启发我新的思想。我开始以好奇的眼光看待每一样东西。回到屋里,碰到的东西似乎都有了生命。我想起了那个被我摔碎的布娃娃,摸索着来到炉子跟前,捡起碎片,想把它们拼凑起来,但怎么也拼不好。想起刚才的所作所为,我悔恨莫及,两眼浸满了泪水,这是生平第一次。

那一天,我学会了不少词,譬如“父亲”(father)、“母亲”(mother)、“妹妹”(sister)、“老师”(teacher)等。这些词使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变得花团锦簇,美不胜收。记得那个美好的夜晚,我独自躺在床上,心中充满了喜悦,企盼着新的一天快些来到。啊!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幸福的孩子吗?

繁花似锦的夏季来临,莎莉文小姐牵着我的手漫步在田纳西河的岸边,望着田野、山坡,人们正在田间地头翻土播种。我们在河边温软的草下,开始了人生新的课程。在这里,我明白了大自然施与人类的恩惠。我懂得了阳光雨露如何使树木在大地上茁壮成长起来;我懂得了鸟儿如何筑巢,如何繁衍,如何随着季节的变化而迁徙;也懂得了松鼠、鹿和狮子等各种各样的动物如何觅食,如何栖息。我了解的事情越多,就越感到自然的伟大和世界的美好。

莎莉文小姐先教会我从那粗壮的树木,那细嫩的草叶,还有我妹妹的那双小手领略美的享受,然后才教我画地球的形状。她把对我的启蒙同大自然联系起来,使我同花同鸟结成愉快的伙伴。但是这期间却发生了一件事,让我发现大自然并不总是那么慈爱可亲。

那是一个明朗的清晨,我和老师散步到一个较远的地方。但在我们回家的路上,天气变得闷热起来,好几次我们不得不在路旁的树下小憩。最后一次歇息在离家不远的一棵野樱桃树下。树枝茂盛又好攀登,莎莉文老师用手一托,我就上了树,找个枝杈坐了下来。树上真是凉快舒畅,于是莎莉文小姐提议就在这儿吃午餐。我乐坏了,答应她一定安静地坐在那里,等她回去把饭拿来。

忽然间风云突变,太阳的温暖完全消失了,天空乌云密布,泥土里散发出一股怪味。我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常有的预兆。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,一种同亲人隔绝、同大地分离的孤独感油然而生。我一动不动地坐着,紧紧地抱着树干,一阵阵发抖,心中祈盼着莎莉文小姐快快回来。

一阵沉寂之后,树叶哗啦啦齐,强风似乎要将大树连根拔起。我吓得抱住树枝,惟恐被风吹走。树摇动得越来越厉害,落叶和折断的小树枝雨点般向我打来。虽然我急得想从树上跳下来,却又不敢动弹。我觉得大地在一阵一阵地震动,像有什么沉重的东了地上,这震动由下而上地传到了我坐着的枝干上。我惊恐到了极点,正要放声大叫时,莎莉文小姐赶到了,她抓着了我的手,扶我下来。我紧紧抱着她,为又一次接触到坚实的大地而高兴得发狂。我又获得了一种新的知识——大自然有时也会向她的儿女开战,在她那温柔美丽的外表下面还隐藏着利爪哩!

经过这次惊险后,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爬树,甚至一想到爬树就浑身发抖。直到有一天,抵挡不住那繁花满枝、香味扑鼻的含羞树的诱惑后,才克服了这种恐惧心理。

那是春天一个美丽的早晨,我独自坐在凉亭里看书,一股淡淡的香气迎面扑来,仿佛“春之神”穿亭而过。我分得出来那是含羞树的花香。我决定去看看,于是摸索到花园的尽头,含羞树就长在篱边小路的拐弯处。

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,含羞树的花朵在阳光下飞舞,开满花朵的树枝几乎垂到青草上。那些美丽的花儿,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掉落。我穿过落英缤纷的花瓣,走近大树,站在那里愣了片刻,然后,我把脚伸到枝桠的空处,两手抓住枝干往上爬。树干很粗,抓不牢,我的手又被树皮擦破了,但我有一种美妙的感觉:我正在做一件奇妙的事。因此我不断往上爬,直到爬上一个舒适的座位。这个座位是很早以前别人造的小椅子,日久天长,已成了树的一部分。我在上面呆,好像空中凌云的仙女一样。从那以后,我常在这棵月宫仙桂上尽兴玩耍,冥思遐想,遨游在美妙的梦境中。

我已经掌握了语言的钥匙,急于想加以运用。

通常,有听力的孩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学习语言。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话,他们可以轻松愉快地了解与学习,并且摹仿着说出口。但是,耳聋的孩子却必须经历无数的痛苦煎熬,慢慢 才能学会。但无论如何艰辛,结果总是无比美妙。我从每一件东西的名称慢慢学起,由期期艾艾地发音,进展到可以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,进行无限美妙的想像。

起初,老师告诉我许多新鲜事,我很少发问。由于我知识有限,概念模糊,字词掌握得很少。随着我对外界的了解逐渐增加,词汇也多了,问题也就多了起来。我常常对一件事物一而再,再而三地探个究竟,想了解得更多些。有时从一个学习的新词,常常联想起以前发生的种种经历。

记得有一天早晨,我第一次问起“爱”这个字的意思。当时认识的字还不很多,我在花园里摘了几朵早开的紫罗兰送给莎莉文老师。她很高兴地想吻我,可我那时除了母亲外,不愿意让别人吻我。那时候,莎莉文小姐用一只胳膊轻轻地搂着我,在我手上拼写出了“我爱海伦”几个字。

“爱是什么?”我问。

莎莉文老师把我搂得更紧了,用手指着我的心说:“爱在这里。”

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脏但是对话和动作依然迷惑不解,因为当时除了能触摸到的东西外,我几乎什么都不懂。

我闻了闻她手里的紫罗兰,一半儿用文字,一半儿用手势问道:“爱就是花的香味吗?”

我又想了想。太阳正温暖地照耀着我们。

“爱是不是太阳?”我指着阳光射来的方向问,“是太阳么?”

当时在我看来,世界上没有比太阳更好的东西了,它的热力使万物茁壮生长。但莎莉文小姐却连连摇头,我真是又困惑又失望,觉得很奇怪,为什么老师不能告诉我,什么是爱呢?

一两天过后,我正用线把大小不同的珠子串起来,按两个大的、三个小的这样的次序。结果老是弄错,莎莉文小姐在一旁耐心地为我纠正错误。弄到最后,我发现有一大段串错了,于是,我用心想着,到底应该怎样才能把这些珠子串好。莎莉文老师碰碰我的额头,使劲地拼写出了“想”这个字。

这时,我突然明白了,这个字原来指的是脑子里正在进行的过程。这是我第一次领悟到抽象的概念。

我静静地在那里坐了许久,不是在想珠子的排列方式,而是在脑海中用新的观念来寻求“爱”的解释。那天,乌云密布,间或有阵阵的细雨,突然间太阳突破云层,发出耀眼的光芒。

我又问老师:“爱是不是太阳?”

“爱有点儿像太阳没出来以前天空中的云彩。”老师回答说。她似乎意识到我仍然是困惑的,于是又用更浅显、但当时我依然无法理解的话解释说:“你摸不到云彩,但你能感觉到雨水。你也知道,在经过一天酷热日晒之后,要是花和大地能得到雨水会是多么高兴呀!爱也是摸不着的,但你却能感到她带来的甜蜜。没有爱,你就不快活,也不想玩了。”

刹那间,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——我感觉到有无数无形的线条正穿梭在我和其他人的心灵中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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